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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欄評論

日本, 活在目光注視下的民族

文: 彭彭

「經理人先生,我今天有沒有閃亮閃亮啊?」Idol Master星井美希問道。

 

這一句日本動漫虛擬偶象的說話,表示了日本大和民族的表演慾望和傾向,這種心態,決定了日本藝能界、各種文化及動漫藝術的發達。露絲潘乃德在撰寫《菊與刀》一書時指,她不缺乏研究材料,一是美國政府提供大量日本戰俘給她訪問,其二她指出,日本人本來就有很強的表達慾望,以致她能找到大量日本人的自傳作為她的研究材料。

有一個觀察,也許潘乃德自己寫《菊與刀》時也未曾發現,她的研究指向了日本人的一種生存模式--即是對他者(第三者)眼光的極端重視。她在描述接近投降階段的日本軍兵時,提到日本人軍官常常告訴士兵:「全世界的眼睛都在注視着我們。」因為全世界都在看着,所以日本軍人時刻須要表現出男兒本色,即使是棄艦,轉移至救生艇的動作也要快捷俐落,免得遭敵軍恥笑,尤其美國有發達的電影工業,一旦狼狽相給美軍拍下來拿到紐約放映,那種尷尬對日本人來說,可以話比死更難受。

這個觀察,也與潘乃德對於日本人的差恥文化判斷相對應。潘乃德指出,比起內心有一個良心監察自己,日本人更重視良心以外的他者判斷。被社會排斥或看不起,會讓日本人產生難以抵受的羞恥感。所以日本人行事符合道德,並不是基於內心的道德律或罪惡感,而是外在的社會風評。

潘乃德認為,羞恥心強烈的傾向,是因為日本人育兒時經常以嘲笑的方式讓孩子聽話。其實這一種育兒方式,在中國都一樣普及,但中國人並沒有因此而產生像日本人那樣強烈的羞恥文化。潘乃德沒有留意到的,是更為重要的社會機制可能在發生作用,那就如潘所引述傑弗里格拉所說,日本人只有得到其他集團的承認,才能得到自己集團的認可與支持,如果其他集團的人不贊成或者非難他,自己集團的人也會反對他、懲罰他,直到其他集團的人不再非難他為止。這種機制,我姑且先稱為「社家同一機制」,意思是對待個人,家庭採取與社會相同的絕對立場。

潘乃德沒有意識到個人的處境在這個社家同一機制下,個人時刻墮入破釜沉舟的絕對處境,非勝即敗,沒有任何灰色地帶可以容身。要麼成功,得到社會與家庭的一致讚賞,要麼失敗了墮進絕望深淵,在家庭和社會都做敗犬,無處容身。一般當後者的情況發生,個體很大可能會逃出家庭,到沒有人認識過去失敗的自己的地方生活,如此的故事,在日本文學及動漫作品中屢見不鮮。

當一個個體經常面臨破釜沉舟處境,而引發這一處境的則是社會評價,個體就會養成對世界目光的極端感敏性,他們對稱讚異常渴望,也對責難異常恐懼,時刻意識到世上有一雙自己以外的眼睛看着自己。於是,名譽對日本人異常重要,所以在明治維新現代化以前的江戶時代,因為名譽而向誹謗自己的敵人報仇被法律所允許。又於是,日本人無論做甚麼,一般都會全力以赴,務求做到最好,為此連煮一碗麵或飲一杯茶,都可以極端講究,產生出世界聞名的日本料理及茶道等文化藝術。

為此,對於日本人來說,哪個地方有讚賞,他們就勇往直前。這些讚賞與創意無關。如果抄襲可以得到讚賞,他們也會義無反顧。當然,美國老大哥說抄襲不好,他們也會懲罰抄襲的人。這就是為甚麼日本人羞恥心這麼強烈,女性當AV女優郤不會羞恥,正因為表演得好有人稱讚,她們做到了專業要求,所以無須感到羞恥。別忘記了,日本人不像外國人那樣把單一性的道德放在心裏量度自己。

事實上,日本是個小型島國,在文明發展上總是比其他文明慢,但他們有一個強項,就是能迅速吸收外來文化。古時與大唐接觸,日本遣唐使迅速把大唐文明引入,令日本文明發展突然加速。同樣的文明,在中國人來說是中國人自己通過研究和自我討論發展出來,對日本人來說則是借來的文明。陳舜臣在《日本人與中國人》一書中指出,中國人要變革,須要先來一場大型說服運動,所時需時很長,所以中國現代化,歷經近百年才踏上軌道,而日本一下子就來個迅雷不及掩耳的明治維新,在極端時間內就搞出了現代文明的規模,還能與德國一起發動現代化戰爭。

借來快,放棄也可以很快,因為不是自己的,如果是自己用心加以改良過而又確實是有用的文明,自不然難以放棄,例如日本人的禪宗佛教和和服的傳統,但其他文明,只要出現更強更好用的,他們能毫不猶疑在最短時間之內吸收過來,明治維新就是最佳例子。為此,日本人並不信奉永恆不變的道德律,是非準則要變,也可以變得很快,而且是依據外來集團的標準而變,而不是自己本身去建立一套準則。日本人以前也採用過儒教思想作為道德準則,但恐怕今天已揚棄得七七八八,變成傾向追隨西方標準。

如果能把標準迅速改變可以稱為創意,那麼毫無疑問,日本人應該是最有創意的民族。

中國人在這方面與日本人不同,中國人喜歡自己研發自己的標準,古來對外來文明標準興趣不強,所以現代化過程也做得相當辛苦吃力,因為現代化與全球化一同出現,全球化令文明發展向以文明交流傾斜,願意與別族交換文明的佔優,只喜歡孤芳自賞的開始落後於人。事實上,不能否認,中國文革很悲慘,但現代中國已去掉了孤芳自賞的性格,變得對外開放,比古代封建中國更願意與別族作文明交流,這從中國每年都有幾十萬甚至更多的海外留學生以及中國大量翻譯外著的工作可以見出。

回到創作文化的討論,我們可以總結,日本人重視世界的眼光,同時自身沒有固定的道德律,為此他們的作品能夠最大限度追隨受眾的需要,這是對於創作非常有利的民族性。

相反,中國人有自己發展出來的文明及道德標準,他們不會隨意放棄。當中國人與外人發生衝突,一般自己的家族都願意護短,不會因為外界的非難而排斥個體,這就做成中國人不用像日本人那樣在意外人的標準。為了逃避與外界的衝突,中國人傾向躲在家中不出,因為家是穩定的,往外走需要很多唇舌向他人解釋自己的行為,結果令中國人養成一種在江湖上行走酷愛低調的處世方式。這在創作來說,無疑是一個相當大的缺點。事實上,我在一些企業傳訊會議上常聽見有公關說自己的波士很低調,不愛拋頭露面,她們勸不動波士做更加積極的公關工作云云。其實,中國人重視私家(私人人際網絡)不愛公家(公眾),所以西方的傳播公關理論,很多在華人社群中其實都是無效的。

這不是說,中國人的文化產業必定無望,但中國人的文化產業路線肯定不會與日本相同。在這方面,中國與英美文化反而更相似,因為英美文化都是祟尚自身發展的文明標準,但英美文化成功在過去幾百年已佔盡先機,通過航海、殖民和全球戰略把自身的標準注入全世界,而中國人航海的結果只是鄭和多取得幾個朝貢國而已。

現代是與全球化同時發生的時代,這個時代比起獨自發展文明,能與其他民族交流文明效率更高,這就決定了長期領先文明軌跡的中國來到現代就開始落後起來,因為中國人素來都不願多看蠻夷一眼,但西方人的眼光早就遍及全世界。英美早就在全世界每處立下了自己的旗幟,所以今日中國想把中華文化全球化變得相當困難,甚至有時會發覺自己不得不放下自己原來的標準,對西方文化作出相當的妥協。

收筆前,再與各位分享我一個屬於題外話的想法,或許可以解釋日本侵華及日本戰敗投降後急速轉投美國懷抱的原因。既然日本是個十分在意世界眼光的民族,而傳統中國則是個不願多看蠻夷一眼的民族,那麼如果真正的日本非常希望得到中國人多看他們一眼,除了發動侵略戰爭,讓中國人知道他們存在之外,還有甚麼方法?相反,美國人對日本非常重視,為了製定日本投降後的新秩序,還特意委託人類學家潘乃德小姐對日本人進行詳細研究,我想問,還有甚麼可以比美國人這種做法更能滿足日本人被看和被稱讚的心態?據知,《菊與刀》一書在日本賣出數目是天文數字,這就表明日本人具有相當的被虐性格,最怕是鄰國不看他不理會他,反之你用原子彈轟炸他們,他們卻不會生出怨恨,因為原子彈表示出了美國人對日本人的重視。

薩特說,他人是地獄,因為人無法把握他者的眼光。日本是個求眼光求得要死的民族,中國與這國做了千多年鄰居,卻都不多看他們一眼,日本的內心有多寂寞呢?只有了解這一點,中國才能與此鄰國成為真正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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