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主義還是發揚華夏? 尚氣映照的華僑與港人

文:Jason Kong(JK)

很多香港人視Marvel Phase 4的《尚氣》為討好中國市場的電影,當電影預告出台時,大家無不取笑劉思慕的造型和相貌,更打趣稱為「習氣」,當中國遲遲不准許《尚氣》於中國上映時,網民紛紛歡呼慶祝Marvel滑鐵盧,討好中國不成。然而,我看畢電影後,比起面向中國,《尚氣》面向的事實上是海外華人,也包括了近兩年流離失所的香港人。

某些香港人常說要在外地保存自己的文化,這些香港人的下一代就是跟其他美國華僑沒有分別的ABCAmerican Born Chinese,唯一的分別就是香港移民比較遲落地生根,說到故鄉香港移民也比較多嬌情造作的傷感。《尚氣》這部作品是個好例子,它映照出華夏文化避居美式娛樂的身影下,是一個怎樣的面貌。事實上,滿多身處美國的華人讚賞這部電影的,有留言就說這部電影反映了他們的處境與感受。

為了自由而投奔美國的喻意

劇中的男主角尚氣拋下父親給予的重擔來到舊金山,努力學好英文融入社區,工作是被人看不起的代客泊車。舊金山是第一批大規模華人移民主駐的地方,19世紀的淘金熱吸引了很多人來美國追逐發財夢,雖然沒有交代不起眼女主角Katy的過去,但從她不太懂說華語的背景來看,應該是代表比較早來美定居的華人。Katy最喜歡唱的歌是《Hotel California》,這首歌描寫很多人為發明星夢,一闖California,身陷那五光十色的大染缸而無法離開的故事。舊金山與《Hotel California》的含意,象徵男主角尚氣為了脫離華夏血脈的鎖鏈,隻身來到美國尋找自由,這確確實實是很多華僑以及移民港人的身影。

現實中的劉思慕,是ABC,我看見有些華僑還會欣賞他用普通話作訪談時,稱讚他的普通話說得流利。排開我們對普通話的感受不說,你可以看見尚氣所引起的共鳴,並非意指中國,而是海外華人。

海外華人,必然帶著一點傳承下來的華夏文化,而要是其社群不是特別緊密的話,不論是語言還是性格,其實是很容易被當地文化所沖刷的。香港人也常說要像猶太人流散那樣於他鄉保存自己的文化,可是從《尚氣》這部作品,我們可以看見其中一樣香港引以自豪的文化是如何被吸收—武打。

《尚氣》中的港式武打

片中武術指導是布萊德艾倫(Brad Allan),他曾跟成龍長期合作拍攝,一同進軍荷里活。因此尚氣的巴士戰與棚架戰也有強烈的成龍身影。先不管現在的成龍形象如何,他是武術電影語言的始祖人物,更是代表了香港曾經輸出全世界的武術電影文化。今時今日西方電影如此重視武術的Choreographer(武術編排),香港電影功不可沒

如今荷里活電影證明了,他們已經完全吸收了發源自香港那一套武打美學,甚至開展了更現代更精彩的「Gun-Fu」,《John Wick》中用我們從沒看過的鏡頭把武術以外的各種綜合格鬥技都用電影語言漂亮的拍攝出來。回看香港早已不復存在的電影工業,更惶論當年的武打片種,看著這種曾經輝煌的文化在Marvel手上完成,實在是令人五味雜陳。

《John Wick》中用我們從沒看過的鏡頭把武術以外的各種綜合格鬥技都用電影語言漂亮的拍攝出來
東方主義的前身

有人說西人不可能拍得出東方的味道,確實,《尚氣》並不是洋人的武俠作品,秉承著西方的李小龍狂熱,以洋人角度對東方文化的想像加以創作的超級英雄作品。它是從東方主義(Orientalism)誕生的產物,是西方文學、藝術、電影及漫畫對於神秘而未知的東方文化所創作出來的想像,那是必然帶有強烈的文化刻板印象。文武的原型「滿大人」,是以傅滿洲形象演化而來,那兩撇胡子的造型,是西方對華人奸角典型的印象。這也是其中一個為什麼某些中國人會指《尚氣》辱華的原因。

然而,現今資訊發達、政治正確、排華潮與「Stop Asian Hate」的背景下,MCU的尚氣自然有大幅改造,由東方想像變成認真考據,摸索出華夏文化與超級英雄電影可以結合之處,變成現在的模樣。

漫畫原版滿大人造型,成為了東方壞人的刻版印像。
漫畫原版尚氣造型,形象啟發自李小龍。
歐美難以表達的俠道精神

基於他們用心的資料搜集與研究,很多武俠的符號以低調的方法放進電影中了。例如陳法拉以太極的柔對抗梁朝偉的剛(我用演員稱呼比較方便易記),法拉死去之後尚氣只學到父親的剛而沒有母親的柔。到大羅遇到楊紫瓊後,她再教回尚氣用柔的方法制剛。這些橋段很有太極張三豐或者倚天屠龍記乾坤大挪移的影子。

梁朝偉放下十環隱居,法拉卻因梁朝偉離去前結下的恩怨而死,這亦是武俠作品中「人離不開江湖」的命題。MCU能夠不用一言一語就把這些武俠元素放在作品之中,實在值得讚許。

可是,《尚氣》是超級英雄電影,不是奇幻武俠片,以奇幻武俠的角度去觀賞始終顯得格格不入。劇中有奇幻、武術、江湖等元素,卻沒有俠道精神。「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俠是不與朝廷為盟的符號,幫會代表了山頭處處地盤割據的亂象。MCU沒有描述朝廷與亂世、江湖與綠林,人物背後的價值亦非三綱五常。尚氣對抗父親,阻止世界危機,那並非華夏傳統的「仁義兩難全」,而是充滿西方味道的英雄旅程,強調個人選擇與獨立自由。因此,尚氣不是武俠。這也是另一個為何中國電影沒有現代武俠作品的原因,武俠其中一個最大的重點是江湖。

港產片《風雲》,改編自港漫,當中繼承了武俠的世界觀與道德觀。
美式華夏神話

中國電影對於題材內容都是限制嚴謹,曾流傳電影圈有些不成文的規定,就是建國之後不能有妖怪,這麼一來,中國民間傳說和神話題材就不能轉化為現代的故事了。也因如此,Marvel反而探索了把妖怪於現代呈現的可能性。特別是這種敏感時刻,能安心創作華夏奇幻題材的,結果是在荷里活。很遺憾的是,迪士尼為了中國市場,製作方面也處處面對掣肘,我猜想尚氣無法到中國取實景,無法像Ironman一樣加入現實背景,所以只有一堆假爆的CG。象徵「自由」的土地拍攝華人文化的作品,卻很諷刺的自我審查起來。

值得留意的是,《尚氣》描寫傳統中國不讓女子習武,夏靈需要偷偷練功,然而,大羅那個幻想之地中,男女卻同樣可以習武。這讓我想到,電影指出華夏文化封建之處,然而,歐美架空想像出來的東方神話世界之中,男女卻是平等的。這不單止是迪士尼的平權主義發作,更有歷史修正主義的味道。像是說:「你的華夏是封建的,我的美式華夏是平等自由的。」

聽說製作團隊有一個清單是用來避開亞洲人的刻版印象,例如亞洲人體型普遍細小、女性比較安靜、技術比較落後之類。他們是刻意找兩個其貌不揚的男女主角來滿足西方在玩的平權主義,然後找梁朝偉和陳法拉去符合東方審美,陳法拉的眼妝化得有多大要多大,總之就要刻意避開鳳眼造型。這種平衡兩邊的處理效果而言算是非常成功,夏靈繼承了十環幫,男女皆可練功,那是傳統華夏受西方文明價值開化的意象。香港人的視線都被梁朝偉吸引過去,西方繼續吸食那些平權statement,處理排華潮的亂象

MCU把東方神話中的「混沌」,以非常有質感的特技表現出來。
東方神話中的龍。
文化推廣還是被吸收?還看社會環境

梁朝偉帶尚氣回家吃飯那一段有個很有趣的對話,他說美國用了「滿大人」這個名字挪用了十環幫的身份給美式資本主義消費,自嘲美式資本主義消費中華文化,但這部電影卻就是這樣消費中華文化。洋人也許永遠學不到華夏美感,但當美式東方足夠他們消費時,其實就足夠,甚至連我們的後代,也不會執著還原華夏美學。

別忘記那些近兩年移民海外的港人,口中說要怎樣繼承香港,但他們的下一代就只是較遲出生的ABC。海外傳承華夏文化聽起來很浪漫,實際上能夠做到的,可能就只是像《尚氣》那樣的西方華夏幻想,歐美吸收了你之後,你就再沒什麼值得自豪的優勢。

我覺得《尚氣》會是個很好的例子,說明流離失所的東方文化在西方會是以怎樣的形式保存下來,也許經過兩三代人,大家的子女都會像Kate那樣不熟粵語,道德價值也不再會是華夏思想,留下的就是變了形的傳說神話。我會說,熔爐政策(Melting pot)怎麼也比起多元文化主義(Multiculturalism)好,能夠融合吸收,在文化戰場上鬥爭,總比現今充滿Offense陷阱的多元文化主義的社會好多了。

《尚氣》這部作品不管是文化推廣還是文化挪用也好,「Stop Asian Hate」的意圖其實很明顯了,但香港人的角度卻是視之為迪士尼為賺人民幣而拍的「習氣」。想一想當你身處於排華潮之下,外國其實是不會懂分辨香港人與大陸人,想一想趁這時候連繫一下海外華人們的身份較好,還是鼓勵外國人繼續敵視這種賺人民幣的作品比較好,再說一次他們是不懂分的。在美式消費市場中用自己自豪的東西出頭,也許已是最好的出路了。

我在網上留言看到,有人表示自己進場看《尚氣》是為了支持香港,而外國人看畢電影後,聯想到的都是港式武打電影,這跟香港人理解的「親中電影」完全不同。我自己的態度是,可以和外國朋友讚揚電影出色之處,但切忌被身份情緒綁架,讓電影變成左翼平權與民族主義兩面夾擊助攻的產物,讓自己變成右翼討厭的那種身份政治代表,這樣便可。

萬幸的是,梁朝偉真是整部電影之中最大的安慰。想像一下,已死亡的港產武打片於Marvel手上完成,而他不是梁朝偉的話,想必心情會更加糾結。

jasonkong

禮樂崩壞,眾生失智的年代,比起一腔熱血,更需要靭性與耐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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